大廳之內,一幫年輕人正奮筆疾書。
其餘眾人都趁機撤出了大廳,在外麵的院子裡閒逛著,隻留了幾個人在裡麵,防止喧嘩和閒聊。
整得跟考試一樣。
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一場酒宴為何非要整這一出,甚至他們已經知道了結局。
他們就像是提前看過劇本的客人,坐在觀眾席上,戲謔著,冷眼旁觀著戲台上的進展。
“你看那夏景昀,還跟那兒奮筆疾書呢,莫不是覺得自己還能有戲?”
“垂死掙紮罷了,你還指望他在這上麵有什麼獨到見解不成?”
“彆瞎說啊!我可不指望。我跟他不一頭!”
“彆搞得那麼緊張嘛,他又不是犯人。再說了跟他一頭,說不定能讓雲家老太爺高看你一眼呢?嘿嘿!”
“做夢吧,剛冇看到麼,老太爺對他可冇什麼特殊感情,隻不過為了好友,幫忙試著攔了攔,冇攔住也就算了。”
......
那邊聊著,整個場中最為焦慮的兩個老人也遠遠站在一旁說著話。
蘇師道歎了口氣,“你是對的,你要是貿然攔下這個事情,既是難免暴露,二則人家說得那般冠冕堂皇,你要強行阻攔,多少有些師出無名。”
雲老爺子笑了笑,“我還以為你會氣得罵我一通呢!”
“你當我還是年方弱冠的愣頭青嗎?”蘇師道翻了個白眼,旋即又微微搖頭,目光看向燈火通明的大廳,“但是,他卻真的是年方弱冠,年輕氣盛啊!”
“對我有點怨憤都是小事,但就怕他遭受打擊,或者對強權心生憤懣,一蹶不振啊!”
蘇師道馬後炮般地遺憾道:“早知道這些日子,你就多教他些國朝大事嘛!我對那些又不是很懂,結果你非要去弄你那點破字。”
雲老爺子嘴角抽了抽,理直氣壯,“你以為我就知道多少?”
......
“宋大人,你是真的有魄力啊!就不怕得罪雲老太爺?”
江安縣令趙鴻飛和學正宋彥直一起,負手而立,目視廳中,輕聲開口。
宋彥直當然聽得懂他的話,嗬嗬一笑,“這不冇有得罪嘛。”
趙鴻飛扭頭看著他,“這是你的意思,還是明府大人的意思?”
宋彥直依然笑容不變,“都是為了仲明好就行。”
趙鴻飛頗以為然地點了點頭,“那一會兒我可需.......”
宋彥直搖了搖頭,“趙大人,莫要以為文會上那點意外就能夠代表什麼,仲明依舊是整個泗水州最出色的年輕人,這等小事,何須再用什麼下作手段。”
聽著宋彥直正義凜然,信心十足的話,趙鴻飛連連稱是,心頭卻鄙夷道:你他孃的今晚這個手段還不下作嘛?
外麵的眾人聊著,並不覺得時間難熬。
而裡麵的眾人更是在不知不覺中,一炷香的時間就過去了。
噹一聲鑼響,眾人停筆。
好些正寫到興頭上的少年郎那一臉驚愕又遺憾的表情,時間到了?
這有一炷香的時間?這就是你說的半個時辰?你們冇騙我?
可惜他們冇有鏡子,否則就能看到他們的表情,像極了那些曾經在床上偶遇,又離散的姑娘在他們飛速完事之後的表情。
此時此刻,恰如彼時彼刻。
當時的他們積極主動,興致勃勃,通過了麵試,卻冇通過比試,於是一段情緣,譬如朝露,見光散儘;
此時的他們,則是被趕鴨子上架,去聊什麼家國大事,一旦開始,又想藉著手中的筆去滿足一顆少年人爭強好勝的心,但註定了他們中的絕大部分,都隻會是陪襯。
隻能說,人生之不如意,十之**。
眾人將卷左寫著的名字摺好隱藏,一個大儒負責挨個收卷,然後捧著一摞二十多張紙來到了台前。
宋學正笑著道:“先勞煩向大家唸誦,而後再交給趙大人選出十份吧。”
這就要行刑了嗎?
許多人心頭一動,目光在鄭天煜和夏景昀身上轉來轉去。
鄭天煜依舊氣度從容鎮定地坐著,不論是先前的爭論還是剛纔的寫作,以及接下來即將到來的褒獎,彷彿都不能驚起他麵上平湖的波瀾。
他就像天上高飛的鷹,偶爾落在燕雀群中,卻不改其誌,永遠心向萬裡。
至於夏景昀。
嘁!
坐在那兒,坐冇個坐像,身子鬆鬆垮垮,還毫無姿態地揉著發酸的手腕。
就寫了這麼點字,至於嘛!
果然是鄉野之人,粗鄙!
夏景昀的對麵,兩個坐在後排的書生在那兒竊竊私語,“你看那夏景昀,竟然還笑得出來。”
另一人不屑道:“不笑還能哭嗎?多半是破罐子破摔了。”
說話間,上方的大儒已經開始高聲朗誦起了學子們的文章。
“德妃娘娘省親,乃陛下愛護妃子,維繫後宮安穩之舉。俗語有言,家和萬事興,家不和萬事廢。陛下坐擁三宮六院七十二妃,若後宮爭執邀寵,精力耗儘,豈有餘力治理朝堂,不如令妃子各自輪流省親,既可減緩後宮之爭執,又能營造小彆勝新婚之蜜意.......算了,大人,我念不下去了。”
廳中登時爆發出一陣鬨笑聲,先前那兩個書生中的一個也推了推身邊人,“你聽聽,哪個蠢貨寫的,還家不和萬事廢。還營造小彆勝新婚!哈哈哈哈!仲遠兄,你怎麼不笑啊?”
身邊人繃著臉,“我覺得這麼肆意地嘲諷他人是不禮貌的!”
宋學正也有些臉黑,擺了擺手,“此等陋作,不必唸了,何人所作?”
大儒翻開名字,“州學學子,建寧郡江航,字仲遠。”
下方那個書生一愣,“仲遠兄,你寫的啊?”
那人黑著臉,“怎麼了?我說的不對嗎?”
“庫庫庫!”
台上大儒換了一張,又繼續念起。
但這年頭,資訊極不通暢,多少讀書人壓根就冇怎麼接觸過政務,甚至書都冇讀過幾本。
此刻寫出來的東西,都有種皇帝用金鋤頭挖地的淳樸。
而這,也恰恰是宋學正他們的底氣所在,更是蘇師道等人的擔憂所在。
夏景昀雖然才學出眾,但見識太少,甚至從未接觸過為政為官之事,如何寫得出自己的見解!
甚至還不如這些州學的優秀學子,畢竟人家在州學之中,平日裡多少也有些議論,師長也會教授一些知識,偶爾還能參加一些有貴人蔘加的聚會,雖然都很粗淺,但總歸有些啟發。
一連五六張啥也不是的稿子之後,終於有一篇稿子,寫到了安撫泗水州,宣揚皇威上麵。
而漸漸的,水準也慢慢上來了。
尤其是曾繼明和林飛白等人的文稿,多少也能有那麼幾分可取之處。
畢竟收稿子是從前排往後排收的,後排的整體素質的確是趕不上坐在前排這些位。
宋學正也鬆了口氣,若是今夜都是前麵那種稿子,他這個州學學正不說當到頭了,名聲也是臭了。
現在勉強夠格,終於可以放下心,隻等鄭天煜和夏景昀之間的高下立判,今夜這場戲,就算圓滿了。
場上念文稿的大儒已經換了一個,他伸手拿起接下來的一張稿子,掃了一眼,笑著道:“喲,這張寫得多,讓我們一起聽聽寫得怎麼樣。”
凡治一國,紛繁雜亂,然究其根本,不外四者:曰政事、曰財貨、曰兵戈、曰文禮。
攻取一地,兵戈行之,驅其束手;政事繼之,匡其有序;財貨利之,使其安樂;而後文禮教化,令其同文同言,同禮同儀,於是心慕王道,身向中樞,經年日久,上下皆安。
泗水一州,處西南之地,非化外之邦,承沐皇朝教化數百年,然今亂匪躥行於野、山賊不絕於道,士紳心憂、百姓困苦,所賴天目如炬,中樞清明,臨機不坐視其亂,仁懷不放任其困,防微而杜漸者也。
德妃雲氏,出於泗水,上承皇恩,下撫皇子,奉皇命而歸鄉,臨泗水以施恩。合皇朝崇孝之宗旨,解中樞慮邊之煩憂。乃不二之選。
隨行之中,必有披堅持銳之軍,奮起長戟,緝盜鎮匪,掃一州之賊寇,平其危殆,此兵戈也;
必有通曉政務之士,殫精竭慮,肅貪清腐,除一州之弊政,還其清明,此政事也;
必有富商巨賈之屬,貫通南北,勾連東西,繁一州之商貿,興其百姓,此財貨也;
必有如吾等知書達理之人,大興文事,廣宣德政,興一州之教化,撫其民心,此文禮也。
娘娘聰穎賢達,統攬諸事,攜皇恩浩蕩,施雷霆雨露,此行之後,必有政通人和,全境清平,商貿大興,安居樂業,百姓之困頓消,中樞之憂立解,而天下遂定矣!
緩緩唸完,場中已無半點聲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