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開始,身為太守的鄭遠望便藉著要為娘娘趕工期的名義,濫刑重罰,將許多無辜之人舉家投入了勞工營中。
藉著德妃娘娘省親的名頭,這樣的舉措並不會引起什麼懷疑,大家隻會當做是鄭遠望為了討好德妃,為了抱住自己的烏紗帽,無所不用其極,暗地裡鄙夷幾句罷了。
但是,對這些勞工而言,人家在家過得好好的,無非犯了點小錯,就被抄家發配,然後一家老小死無葬身之地,自己艱難苟活,如果有人振臂一呼,他們不會起而從之嗎?
一個人如此,那幾百人,幾千人呢?
這偌大的勞工營不就是一個堆滿了乾柴還澆上了燃油的庫房,隻等著一點火星就能迸發出滔天怒火嗎?
這一切,鄭家隻是在暗中操控,根本無人察覺。
這也回答了一個讓夏景昀先前十分不解的問題:勞工營中,為什麼完全不把人當人?
明明讓大家稍微吃好點,休息好點,就不用死那麼多人,而且工期趕得更快,為何非要做得那般無情。
因為隻有這樣,才能最大限度地激起勞工們對朝廷的無邊怒火。
也正因如此,當自己獻上了改良的滑車運土法之後,對他們的計劃產生了影響,鄭天煜纔會私下派人來打探自己的底細。
防的就是一手陰謀暴露。
而同時,江安城作為一個大縣,的確是有城牆的,雖然很低矮,但也不是這些手無寸鐵的勞工就能打得下來的。
但如果守衛也成了他們的人呢?
當日縣中士紳強烈要求出城剿匪是為何?
是官差被山賊在城邊上殺了,於是城裡的士紳們怕了,跑來“逼宮”。
但實際上,官差是被誰殺的?
被鄭天煜的護衛殺的。
然後呢,趙縣令強行要求史縣尉出城剿匪,於是史縣尉死了。
怎麼死的,中流矢而亡。
山賊之中什麼時候有這樣的高手了?
有這樣高手為什麼又能讓這些官兵成建製地跑回來,單單就殺了史縣尉一個?
一大隊兵馬出城,史縣尉就那麼倒黴,隻有他中了流矢死了。
最關鍵的是,第二天,太守鄭遠望就派了個新的縣尉走馬上任。
對方來了之後,一頓操作,操練兵丁,收服士卒,如今贏得了滿縣讚譽和信任。
若是這樣的人,在關鍵時刻,打開城門呢?
甚至帶著已經被他收服的士卒反戈一擊呢?
這滿城權貴,可能自保?
六千無當軍,已有五千在外剿匪,本地可隻有一千人!
對方如果趁著夜色湧進城裡,挾人自重,無當軍投鼠忌器,能戰又如何?
夏景昀定了定神,自己的猜測如果成立,對方真要動手,就隻會是今夜。
因為明日午宴之後,權貴們就將各自回家,再無機會。
而此刻已經是下午,不到三個時辰。
想到這兒,夏景昀的後背,被冷汗徹底打濕。
站在人來人往的雲府外,夏景昀感覺四周的熙攘悄然消失,隻剩下他獨自一人承受著這鋪天蓋地的重壓。
八麵來風,寒意刺骨。
“老弟,老弟!”
張大誌遲疑的呼喚將他從沉思中叫醒。
夏景昀回過神來,深吸一口氣,定了定神,開始琢磨起應對之策。
現在就去找德妃娘娘,將鄭家父子抓起來?
倒確實是個辦法,但師出無名,一切都冇有發生,憑什麼這麼抓人呢?
更何況,真正的問題在於,這隻是自己的猜測,萬一不是那樣呢!
所以,當下首先要做的是確認。
夏景昀想了想,看著張大誌,“老哥,能不能麻煩你個事?”
“老弟,你還願意叫我這聲老哥,這份情誼,就是讓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啊!”
夏景昀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,“勞煩老哥幫我去買一些熟的肉食和糕點,多買一些,無需太好的,能直接吃,能填得飽肚子就行,我打算去一趟勞工營。買好之後,我們在勞工營門口彙合,儘快。”
張大誌麵露疑惑,想不明白,但既然夏景昀這般說了,這也不是什麼大事,便點頭應下,
夏景昀按住心神,進入府中,不多時,再次領著那個十人小隊,出了雲府。
這幫人連著送了夏景昀三趟,再加上夏景昀當日那番觸動心神的話,對這位新晉貴公子好感頗多,很開心地就跟著走了。
“夏公子,咱們這是上哪兒啊?”
夏景昀強笑兩聲,“去一趟城外勞工營,還勞煩諸位兄弟護我周全。”
“不敢當,不敢當,分內之事,請夏公子放心。”
一行人來到勞工營門口等了一小會兒,張大誌和徒弟便領著兩輛裝滿貨物的車,滿頭大汗地趕來彙合。
然後眾人直接進了勞工營。
勞工營管事瞧見張大誌,連忙屁顛屁顛地跑來,但當他瞧見夏景昀的時候,麵色卻是驟然一變,直接惶恐地跪下問安。
夏景昀伸手將他攙起,笑著道:“無需多禮。今日我前來,是聽聞這些勞工們已經結束了勞作,但礙於當下局勢無法歸鄉,故而買了些肉食糕點,前來慰問,馬上中秋月圓,聊作撫慰。”
管事自然不敢有什麼意見,“夏公子仁義,勞工們必然感恩戴德。”
接著這位管事便先將男勞工營的眾人叫了出來,席地而坐,再讓監工們持鞭警惕地圍著,以防生變。
他側身諂笑著,“夏公子,您請?”
夏景昀走上前,目光掃過在場眾人。
有印象的麵孔不多,不知道是自己本就冇記著幾個,還是認識的都死差不多了。
“諸位,你們當中,或許有人還認識我,在二十多天前,我與你們一樣,都是這勞工營的勞工。”
勞工們麻木臟汙的臉上,如死水般的麵色有了些許的神情波動,旋即又恢複了死寂。
夏景昀不以為意,自顧自地道:“如今德妃娘娘來了,她奉朝中陛下的皇命,帶著訓練有素的軍隊和中樞的重臣,軍隊要去剿匪,重臣們要來懲治貪官汙吏,他們要為我們泗水州掃開一片晴朗的天!”
“我也是這一次德妃娘娘到來的受益者。有認識我的應該還記得,我全家都被髮配到了此間,但如今,我們的冤案已經平反,祖產已經收回,日子重新好了起來。”
“我說這些的意思是,希望大家不要放棄希望,如今,最困難的時候已經熬過去了,那些害得我們變成這樣的貪官汙吏、土豪劣紳,都將得到製裁,正義也將得到伸張,我們的冤屈也將得到平反!一切都會好起來的!”
一席話終於在這些勞工臉上又激起幾分波瀾,幾分生氣,不少人眼裡又燃起了一絲希望的光。
就在這時,人群中響起一個聲音,“大人你是有本事,遇了貴人,纔有了這樣的好事,像我們這樣的,哪兒有那種好事!能活命就不錯了!”
這句話就像一盆水,將勞工們眼中的光悄然熄滅。
一直注意著場中的夏景昀立刻鎖定了說話之人,招了招手,“這位兄弟,可否上來談談?”
那漢子登時一慌,“大人饒命,小的隻是無心之言。”
夏景昀笑了笑,“不必擔憂,我是來慰問的,不是來傷害你們的。”
當那個漢子被一個監工推上來,夏景昀找來一把椅子,讓他坐在自己身旁。
然後,伸手握住了對方那臟兮兮的手。
他語帶感慨,“看著這雙手,我就忍不住想起之前在營裡的日子,缺吃少喝,勞累不堪,每天想的,要是能多吃一個窩頭,那就好了,誰要能給我一口肉吃,那簡直是我的再生父母。”
看著夏景昀毫不嫌棄地握著手,聽著夏景昀說出那些引動他們深深共鳴的話,勞工們的心都漸漸向著夏景昀靠攏。
夏景昀適時一招手,張大誌和徒弟配合著監工們一起,為眾人分發下肉食和糕點。
聞著久違的肉香,好些人眼淚都快下來了。
“我有時候時常在想,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,犯了什麼錯,造了什麼孽,要平白受這樣的罪,想著想著,我就憤懣,就怨恨,恨土豪劣紳,恨貪官汙吏,恨朝廷,恨不得揭竿而起,殺光有錢人,殺光當官的,奪其家產,占其妻妾,食其肉而寢其皮。”
這話一出,不止下麵的勞工嚇了一大跳,一旁的無當軍軍士、張大誌、勞工營管事等人,都齊齊變了臉。
好在夏景昀接上了一個但是。
“但是,當我看到那些土匪、山賊,無惡不作,燒殺搶掠,從一個人化作了隻知道放縱**的凶獸之後,我知道,我的想法是極端的,也是不對的。”
“朝廷是什麼?朝廷是一種秩序,秩序存在的意義是什麼?
不是讓弱者如羔羊,而是讓強者知底線。
它是將本可以為所欲為的強者,強行約束進了秩序的範疇,進而能對弱者產生庇護,讓我們整個天下可以有序地運轉。
試想一下,如果朝廷已經冇了,遍地都是山大王,我們會是個什麼下場。
拳頭大的可以輕鬆把我們的錢財、妻女、乃至性命隨意剝奪,拳頭小的就隻能如豢養的牲畜一般,被奴役、壓榨、宰殺。那日子能比現在好嗎?”
“所以,我們不能失去秩序。”
夏景昀竭力地為這些勞工們紓解著心頭的憋悶和怒火,既是洗腦,也是他心頭真實的想法。
打碎一切秩序,快意恩仇聽起來爽快安逸,但那種慘狀卻絕對是大多數普通人的噩夢。
不然為什麼會有寧為太平犬,不當亂世人的說法,那都是過來人的血淚。
“好在如今陛下注意到了咱們泗水州,德妃娘娘來了,她來了,青天就有了!
她帶著的人,要將這些貪官汙吏一掃而空,要還我們一片朗朗晴天!”
而他說這些話的同時,也一直握著那個漢子的手,腦海中觀想著,終於等到了眼前閃過的畫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