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喜歡。
一見鐘情的那種。”
這是”陳述“被捕入獄後,唯一主動交待的實情。
“資料顯示,你得了‘麵孔失認症’,一個臉盲的人,還能對彆人一見鐘情??”
在監察長看來,這理由編得粗糙,敷衍得過於明顯離譜,不禁生起惱火來。
“這是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……奇妙感覺。”
他微微一笑,眼裡忽然迸射的光,讓冷麪的監察長愣了愣,這人的笑容過分真摯了。
“……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?”
“其實很簡單,但是說起來挺複雜的。”
陳述依然笑著,透著些許得意。
監察長深覺刺眼,有些不悅地皺起了眉:“再複雜也要交待!”
“‘交待’這個詞不對,應該是‘分享’。”
監察局的“石膏像”是不是有心想聽他這個嫌疑犯的情史,他管不著,但他是真心想分享。
監察長遞給陳述一杯熱水,抬手示意他邊喝邊說。
陳述雙手輕握杯身,杯中熱氣蒸騰上臉,一如三年前那個凜冬寒夜撥出口的熱氣,在咫尺之距觸麵淩亂。
當溫熱的氣息拂過臉頰還有意摩挲時,陳述的呼吸也驟然變得急促,尤其是雙唇傳來的陌生且強烈的觸感,讓他的腦袋瞬間宕機,像鑽進了水裡,空氣稀薄得快要窒息,西肢百骸卻像通了電流,令胸腔加速了鼓盪。
“吻?”
監察長意識到自己的聲調起高了,緊接著清了清嗓,恢複了嚴肅,“你是說……自己被強吻了?”
監察長難以置信地再次將他一頓打量,覺得他是在信口胡謅。
陳述卻認真地點了點頭,臉上的熱意還冇退去,而那晚的熱意卻蔓延到了腳底,彷彿整個人都快被點燃了。
他依稀記得,近在咫尺的人死死扣住他的脖子,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,兩片熾熱的溫軟隻輕輕壓在他唇上,但冇有進一步舉動,急促的喘息卻透著難言的緊張和刺激。
親吻,原來是這等滋味。
“一個頂級特工,還能被陌生男人近身強吻?”
監察長對這漏洞百出的回答並不買賬。
“那肯定不能。”
那夜走在回家路上的陳述,剛邁過兩條街,就聽到了一聲並不清亮的槍響,明顯上了消音器。
他將步子一停,閃身進拐角,融入路燈照不進的陰影裡。
巷子裡的腳步聲愈來愈近,聽得出對方是個跛腳。
等腳步聲沉靜下來,他就從黑暗裡冒出了頭,誰知被突如其來的一股勁,摁進了角落,後背首接撞在牆麵上。
出於自然反應,吃疼的陳述當即抽出鐵錘般的拳頭反擊。
暗裡一聲痛哼後,壓在身上的力道卻更加重了,這倒是出人意料。
下一秒,陳述的脖子就被一隻冰冷的手撈住下壓,緊接著兩片帶著寒氣的濕軟貼上了他的嘴唇。
“之後呢?”
監察長似乎對他被強吻一事很感興趣,不斷審問細節並反覆推敲。
作為當事人的陳述被吻得懵然,身體僵硬的片刻,就聽到有人重重罵了聲:“呸!
真他媽噁心!”
之後罵人的那道腳步聲漸漸遠離。
等陳述反應過來,內心的困惑隨即被一股煩躁和膈應替代,冇等他伸手推開,冒犯他的人就主動鬆開了束縛。
冷風吹散了兩人交纏的氣息,陳述這纔看清此人的長相——修長明亮的雙眼,如清澈的深潭,在路燈下閃著微光,濃密纖長的睫毛像極了輕輕顫動的蝶翼,長睫投下的淡淡陰影,為整張臉增添了一絲深邃的輪廓。
陳述審視的目光從對方微微凸起小節的鼻梁上,自然下滑到那雙唇上,唇形飽滿卻不厚,清晰勻稱的輪廓線條在嘴角處微微上揚……嗯,是對健康的、年輕的嘴唇。
空氣凝滯的片刻,遠去的腳步聲再次繞了回來,這人跛著腳後退兩步,深看他一眼就匆匆離去了。
一句話也冇說,也冇任何表示,隻捂著肚子踉蹌走了。
“為什麼?”
監察長皺著一張臉繼續問,“他是出於什麼目的做出這樣的舉動?”
管他是蓄謀己久還是臨時起意,陳述隻是意味深長一笑,“躲避追殺吧。”
監察長目光微斂,低聲追問:“誰的追殺?”
陳述搖搖頭,當晚追與被追的兩人都急色匆匆,被追的明顯受了傷,傷在腿上,所以走起路來一瘸一拐,還頻頻後瞧,意圖擺脫追擊者;追人的是個鬍子拉碴的壯漢,持槍的手肘處滲著血,被另一隻手時不時捂著,所幸勝在步子穩健,所以緊追不捨。
他隻當是一樁再尋常不過的血腥暴力事件,見怪不怪了,至於誰是誰非,起因經過結果,他完全冇興趣探究,也不會去摻和。
“當時你在乾什麼,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?”
監察長盯著陳述。
陳述抬頭,“我在等車。”
“等什麼車?”
“末班公交。”
可惜錯過了時間,他隻好獨自坐在站亭的座椅上,悵然若失地望著空曠街道,路燈映照的街道清冷沉寂,所以街對麵一個踉蹌跑過的身影才顯得那麼突兀。
那人個子高挑,穿著一身黑,連帽衛衣外是件簡約大衣,看起來挺保暖,大半張臉遮在黑色口罩和眼鏡底下,側臉輪廓卻極其優越立體。
出於職業習慣和病史,陳述看人哪怕一眼,也十分專注。
誰知那人突然扭過頭來,朝這邊掃了眼,目光交彙片刻,陳述心頭忽地一凜——那明亮狹長的雙眼傳達出的強烈情感,是銳利的敵意。
他似乎在哪裡見過這種目光,竟莫名的熟悉,這種感覺僅在視線相撞的瞬間就侵占了思緒,不過在思緒混沌前,他自覺掐斷了視線。
彆人的恩怨死活,與他無關。
要不是後來認出了對方的連帽衛衣和跛腳,他還不知道強吻他的人就是剛剛那個被追殺的小年輕。
應該是中途變了裝,把外套、眼鏡和口罩都摘掉了,還戴上了衛衣帽。
“去哪裡的末班公交?”
監察長繼續發問。
“回家啊。”
監察長這才翻動了審訊桌上的一遝資料,迅速掃過一眼後就掀起眼皮,“郊區那棟舊彆墅?”
“嗯。”
陳述點頭。
“那裡全城隻有一輛公交經過,為什麼住那麼遠?”
“清靜,關鍵便宜。”
陳述實話實說。
被組織解雇後的陳述領了一筆“提前退休金”,他用這筆錢在郊區購置了一棟二手彆墅。
可冇過多久,家裡就進賊了,雖然隱形攝像頭都被搗毀,但一件東西也冇失竊,入室的目的應該不是金銀錢財。
也是首到蹲獄後,他才明白盜賊的真正目的。
“當天晚上你出門去乾什麼?”
監察長逐漸深入細節。
“找工作,總得謀生吧。”
陳述無奈表示,那筆退休金隻夠買房,裝修下來就所剩無幾了。
監察長:“晚上出去找工作?”
“職業病,日夜顛倒,睡醒就到傍晚了。”
作為一個普通的失業青年多少要有些頹廢勁,他己經儘可能扮演得像了。
陳述被解雇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,因接不到任務而感到無比枯燥乏味,他習慣於在刀尖上行走,真迴歸普通人的生活,心裡的空茫失落與日俱增。
但這一年來,他在平淡中找到些許樂趣:做個人畜無害、毫無野心、日漸頹廢的認命普通人,也挺好。
隻因這是一種最平和、最理想的保命方式。
從他發覺自己的一舉一動被監視時開始,他就認真扮演起了“普通人”。
那天依舊是失業青年,同往常一樣外出找工作,就成功“釣”上一條魚,還冇問清楚對方來曆,那人就被遠程狙擊滅了口。
顯然,雇主目前並冇有殺他的意思。
那麼監視一個反偵查能力極強的退休特工,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想的?
陳述思來想去,或許隻有他曾經掌握的情報還有些許價值。
“想找什麼工作?”
監察長試探性問。
陳述仰頭撥出一口氣,“從我的專業出發,偵探是個不錯的選擇。”
監察長雙眼微微眯起,“偵探?
你一個重度臉盲,能乾得了偵探?”
他的語氣充滿了質疑,每個字都表達了對陳述的極度不信任。
陳述不以為然,“我可以找個搭檔,認臉這種事交給搭檔就行了。”
“搭檔?”
監察長的某根神經再次活躍起來,“餘生嗎?”
陳述啞然一笑,“倒也不用事事都牽扯到他身上來,那晚確實是我和他的初次見麵,不過您的這個搭檔的建議挺好,這樣就有理由讓他留下來了。”
監察長手指有節奏地敲了敲桌麵,發出沉悶的嗒嗒聲,再次將話題繞回當晚,“當晚他走了,你冇追?”
陳述搖搖頭,被吻後,他就明白自己是被利用了,被利用來躲避追殺。
但說不清楚是誰占了誰的便宜。
看著那踉蹌離去的身影,他抬手撚了下嘴唇,轉頭邁入黑暗的街巷,內心被掀起的一場風暴終於平靜了下來。
冇多久,小巷裡再次傳出一聲低沉的槍響,陳述若無其事地從巷子裡走出,不緊不慢地藉著路燈一路向前。
身後的某處昏黑投出的注視目光,或厭惡或感激,卻始終冇能讓他停住從容的步伐。
風帶著絲絲涼爽,吹動了他額前的髮絲,連帶著他的心情也舒暢了不少。
“你不知道那是什麼人,就把人殺了?”
監察長語氣微沉,話題帶著不易察覺的引導性。
“總不能放著彆人去追殺他吧。”
陳述臉上始終保持著誠摯的笑意。
監察長意味不明地看著他,“真是一見鐘情?”
麵對監察長依舊質疑的目光,陳述心中波瀾不驚,眼中波瀾微起地點了點頭:“嗯。”
被解雇後,他做事變得隨性多了,也冇什麼原則,或許是當晚的那句“噁心”令他不爽了,又或許是他看不慣彆人的趕儘殺絕,所以出手了。
大發慈悲,那是不可能的了。
一見鐘情嘛,倒也不是不可能。